張麗珠：我的醫教人生

序

五十年代初期，我從美國、英國留學歸國，志向將自己的學識和醫術報效祖國。

數十年來作為醫生和教師，道路並不平坦。

世俗滄桑，值得回憶，也值得記錄留念。

我過去從未寫過日記，很多往事已漸漸變得模糊，並從記憶中消失。

今日再讀當時的記錄，更有一些新的體會。

歷史的遺蹟正在被清除。

三院大樓前的噴水池，不可再見。

熟悉的小路已不通，認識我的小花也被深深埋葬。

我出生於一個知識分子家庭。

父母親都曾在日本留學。

父親攻讀政治法律，回國參加辛亥革命；他的理想是民主自由，以法治國。

我是一家四個女兒中的最小的一個，雖不是嬌生慣養，但始終生活在一個被保護的環境中，能夠順利地受到高等教育。

我作為一名臨床醫師，工作從實際出發，實事求是，踏踏實實幹。

又是一名教師，應當為學生做出好榜樣。

60多年來，我一直努力將事業推向前進。

已將畢生精力貢獻給社會，祖國和人民，問心無愧。

人生如夢，回憶往事，艱難歲月，無私無畏，無怨無悔。

張麗珠

2006年12月12日，北京

我的醫教人生｜節選

1937年我中學畢業時的志願是學航空，響應「航空救國」的號召，要製造飛機，還要開飛機。

我高興地考入當年唯一的有航空工程學系的中央大學， 但中央大學卻從南京遷往內地。

在那兵荒馬亂的日子裡，家裡不允許我走那條艱難而不了解情況的道路。

我只好留在上海暨南大學借讀了半年物理，後進入了上海聖約翰大學醫學院（Pensylvania University Medical School）學醫。

醫學原來並非我的志願，但父親突然在1938年因病去世，紀念他的文中有「良醫良相盡，此事最堪哀」， 使我感到醫生的需要，而且要作一名好醫生，治病救人。

從而鞏固了我學醫的意願。

學醫並不容易。

7年的學習過程很平穩，我專心一志，毫不費力。

從來沒有開過夜車，按時睡覺。

可是在我發回的考卷上，總看到「Excellent」 的評語。

我答題很到位，字跡清楚。

發考卷的時候，老師以驚喜的眼光注視著我。

1944年夏，我參加聖約翰大學畢業典禮。

主席台上有顏惠慶和一些老師。

我坐在台下畢業生的位子上， 忽然聽到我的名子被叫。

原來是要我上台領取（最優秀畢業生獎- The Best Graduate of 1944）。

典禮完畢，我的母親和三姑，還有中學江校長都跑來向我祝賀。

唉！我有什麽可以報答他們呢？

值得回憶的是我在華山醫院（紅十字會醫院）作實習大夫時， 每周一次陸院長兼內科主任查房，我站在病人的床邊，報告病歷，診斷及治療過程 並提出問題，回答問題。

手裡拿著病歷，但從不翻閱病歷。

查房前的做了準備，查房時再針對具體病情進行分析。

我認為這是最好的學習方法，在今後的臨床教學中是不可缺少的部分。

以後，我作為婦產科主任，一直重視以這樣的方式帶動我的下級和學生。

他們後來告訴我，我查房時很嚴肅，從無笑容，討論問題也很嚴格，有時「甚至讓人受不了」，也就是這樣的查房，使他們受益匪淺。

在我剛作實習大夫的一個晚上，我從睡夢中被叫醒，在黑暗中從宿舍中走過幾個庭院，到達急診室，振作精神，進行搶救。

我初步認識到一個醫生的一生，沒有一時一刻能夠脫離自己的醫療工作。

不論日夜，隨叫隨到，不能有半點疏忽。

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。

醫生手中把握著人的健康和生命。

1951年在從英國回國的海船上

1946年到1951年，我在美國和英國留學，進行了大量而集中的臨床醫療結合教和學的工作，收穫很大。

自己認為已具備高級醫學教師的條件和資格。

1951年張麗珠教授回到上海

1952年剛來北京時

回國後， 1952年衛生部把我分配在北大一院婦產科，就開始給55級的學生在大教室上大課。

過去我在大學，後來跟王逸慧老師作駐院醫師，都是以英語教學為主。

但我在講大課的時候，卻一個英文字不漏。

講課的效果不錯，條理清楚。

學生當堂聽懂了內容，還記得住，感到有興趣，並有所啟發。

我還製作了很多新的挂圖，可用很多年。

下了課還和同學們有溝通，就在樓下的草地上一起打排球。

我中學時代還是全國女排冠軍隊上海隊中的重要角色呢。

媒體稱之為代表隊的靈魂。

全運會時，我坐在汽車裡還有人拿望遠鏡看我。

原來計劃參加遠東運動會，但抗日戰爭開始，計劃打消。

我悶在上海學醫，沒有參加排球比賽的可能了。

52年第一次在天安門樓下國慶節遊行，路上正好看見了原來排球教練。

他還電話問我是否還能比賽排球。

婦產科早期部分醫務人員合影

我於1955年在北醫醫院系統開始培養第一批研究生。

第一個研究題實在就是我在英國研究的繼續，「硫酸鎂對子宮收縮的影響」。

我從英國帶回來的測量宮縮的儀器，記錄宮縮的強弱。

後來一個時期還進行了子宮頸癌的研究，例子不多。

觀查子宮頸癌前後變化。

我還有從英國帶回來的陰道鏡。

但我都沒有能夠充分發揮它們的作用。

文革中的大字報對我進行批判還同時批判了這些儀器。

1958年~1960年期間，三院剛創建，八大學院大批女學生閉經事件引起注意。

我們對原因進行調查，後集中到生殖內分泌研究。

發現問題並不是原發於卵巢，而是下丘腦- 垂體-卵巢軸。

下丘腦和環境有關。

當時重體力勞動和營養不足首先影響到下丘腦。

由此，我們優先建立了生殖內分泌測定的實驗室，開始學習一些新的實驗方法，如放射免疫測定等。

得到過動物所張致一先生的幫助和指導。

我們的論文報告「輸卵管結紮手術對卵巢功能的影響」，理論結合實際，有臨床又有實驗，在64年的醫學報告會上得到好評。

1980年，張麗珠教授在丹麥第二屆世界婦女大會上發言

以後在治療月經不調的基礎上，對不孕，不育的原因進行了調查，並開展了體外受精-胚胎移植，即試管嬰兒的輔助生殖技術。

是在一窮二白的條件下開始的。

當時連人卵的形態都不認識。

我們的骨幹人員抱著保溫瓶，裡面裝著剛取出來的卵泡液試管，小跑步經過操場，去組織胚胎教研組，請劉斌副教授找卵。

張麗珠教授手術中

群眾不懂什麽是試管嬰兒，誤認為用了他人的精子。

還有這樣的說法：」我們國家人口這麼多，還搞什麽試管嬰兒？」「和計劃生育政策對著幹」 「試管嬰兒對我們國家有什麽好處」。

就是在這樣輿論非議的壓力下，84年我們開始了試管嬰兒科技工作。

86年爭取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，及國家「七-五」重點科研項目「優生—早期胚胎的保護，保存和發育」，其成功的標誌就是試管嬰兒臨床妊娠成功。

協作組由三個單位組成 北醫三院，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生殖和遺傳研究中心（盧光秀），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（何萃華）。

各組獨立研究，定期交流，互通有無。

這又是一個學和教的好機會。

1988年3月10日我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在北醫三院誕生，取名鄭萌珠。

1988年3月10日，中國大陸首例試管嬰兒誕生

萌的意思是萌芽— 開始，珠是感謝她的締造者—張麗珠。

她的媽媽鄭桂珍，是甘肅省隴南禮縣鹽關鎮民辦小學的教師。

她的祖父是老中醫，四代單傳。

來北京求醫時已38歲。

結婚20年，招贅女婿農民左長林。

經檢查明確為輸卵管不通，即進行體外受精，胚胎移植技術，妊娠成功。

這是北醫三院的第13例IVF-ET。

在第一例試管嬰兒10歲生日的慶祝會上，鄭桂珍發言：「是試管嬰兒技術給與了我作母親的權利。

」 我國大陸第二例試管嬰兒又於5月27日在北醫三院誕生。

第三例第四例於6月份在湘雅醫學院誕生，其中一例為贈送胚胎。

在初期，我們採取的策略是：開腹手術治療盆腔疾病的同時取卵，那麼即使取不到卵，也能完成治療。

發現患者盆腔內充滿粘連，卵巢表面根本暴露不了，必須用手摸到卵泡所在，才能在此抽吸卵泡液。

我國北方約1/3是結核病造成。

如果我們按照國際當時常用的腹腔鏡取卵法，將會遇到很大困難。

以後我們就越過了腹腔鏡，進行超聲波下陰道一根針取卵。

這方法創傷最小，到89年列為常規。

與諾貝爾獎獲得者、世界試管嬰兒之父愛德華茲（Edwards）合影

我們的體外受精-胚胎移植例數逐年增加，從最初每年32例到60 多例， 後超過100 例，到今日的3，800例 ， 其中包括凍融胚胎移植。

臨床妊娠成功率從最早期的6.2% 到近期的40%左右。

過去由一個人負責從開始診斷，用藥促超排卵，觀查，取卵，直到移植後處理，現在各項操作已有常規。

生殖中心有多個專業人員。

專項操作每日形成流水作業。

02年我們從原來的兩間小屋闊展到2，500平方米的生殖醫學中心。

卵泡液從取卵室的窗口，遞給實驗室人員，即可得知卵找到否。

儀器從外國進口，器皿一次使用，試劑配好備用。

與生殖醫學中心部分醫務人員合照

1988年後我們每一，兩年即開辦全國或國際生殖醫學研討班，傳播推廣試管嬰兒科技。

現在此項目已在全國範圍開花結果，各省，市，縣都建立了中心，約有200多個已通過衛生部檢查合格。

在三院仍顯得供不應求。

2003年，張麗珠教授在獲得教育部提名的國家科技進步獎發獎大會上發言

生殖醫學成為三院及婦產科的重點學科。

一方面為了滿足患者治療的需要， 另外，還提供了人類生殖摸型，可深入了解人類生殖過程，從卵母細胞的發育到胚胎的植入子宮內膜。

生殖是人類生命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
為了人類的繁殖和進化，必須要有生殖。

這裡有永遠做不完的醫、教、研工作。

90年代張麗珠教授在門診中

2011年，張麗珠教授獲得中華醫學會生殖醫學分會終生成就獎